移英港人家長關注學童情緒問題 創立「英國心泉」組織提供支援服務 與孩子同行逾越障礙
節錄自明報周刊
「我哋係咪唔會再返香港?」
「點解我哋要嚟呢度生活?」
以上種種,在成年人的腦海中可能也未有完美答案,跟隨家人離鄉別井的孩子們,難免有同樣疑問。
港人選擇到他國落地生根各有因由,不少家庭到埗後亦需要面對住屋、就業、子女就學等迫在眉睫的事情;成年人為生活奔波同時,移民子女的情緒健康亦值得受關注。
「這或許是很多移民家庭的魔咒,親戚朋友會以為小朋友嚟到一定會好開心,家長都會預期小朋友不會有香港那些學業壓力,亦因此,出問題的家庭以為自己是少數,會跟我們提到,究竟係咪嚟錯咗呢?」移民英國九個月的劉秀嫻(Lillian)是兩子之母,在香港任職註冊社工,現時是港人互助團體「英國心泉」(Hong Kong Well)的義工和信託人,過去五個月接觸到數十港人移民家庭的求助個案,子女因語言、文化差異,以及移民造成的心靈創傷引發的情緒問題陸續浮現。
「我想,好好道別是重要一步。」「心泉」的另一位信託人,資深傳媒人任美貞(Shirley)在三個星期內決定移英,她得知不少家庭亦是極為倉卒地離開,小孩早上還在香港家中上網課,傍晚便已起行遠赴英倫,匆匆與香港的人事「斷捨離」,今昔一別未知何日再相見,令身在別鄉的孩子倍感落寞。正因如此,Shirley與移英十九年的牧師Kan在年初創立「心泉」,聯同一眾港人義工透過翻譯文章、製作懶人包等等,組織亦提供線上及電話諮詢、初步評估等服務,支援受情緒問題困擾的移英學童,期望與他們同行,逾越孩子的適應困難,「澆灌孩子的心靈荒漠。」
移英學童情緒變化有跡可尋
移民潮下,港人家庭舉家移民早成都市常態,特別自英國當局於去年一月底接受BNO「5+1」計劃申請後,入境處連續多月錄得人口淨流出的情況;據英國內政部最新統計數字,截至今年三月底合共批出逾十一萬份簽證申請。這十多萬名遊子之中,不乏兒童和青少年,在英國定居不久即要銜接當地學校課程。
「我個女食完學校啲飯之後,覺得我的廚藝已經有米芝蓮級數。」Shirley的女兒在當地就讀寄宿學校,飯堂食物不對胃口似乎是移英學童的共同心聲,在視像通話另一方的Lillian笑言兩名兒子也有相近投訴。
Lillian曾在香港任職特殊教育需要統籌主任,移民後擔起全職媽媽的角色,亦參與「英國心泉」的義工服務。「心泉」組織現時透過網上平台與求助家庭接觸,由於沒有地域限制,個案分佈英國不同地方,遠至蘇格蘭和威爾斯。家長在網上填表後,便有義工聯絡跟進。「我們現時共接獲八十幾個求助個案,有一半是問資訊,例如關於SEN(特殊教育需要)學童就學問題,有些小朋友本身在香港也有情緒需要,但更多是移英後情緒才出現狀況。」
以往人們總會把移民與「歎世界」劃上等號,但在這一波移民潮中,Shirley察覺不少港人也是受着龐大「推力」選擇離開熟悉的家園,「有些人由零開始,甚至連旅行都未嚟過,賣咗樓就移民過嚟。」當一些成年人仍摸索在英生活步調的同時,他們的孩子亦可能為新生活感到不安。「嚟到呢度,冇晒朋友,又要建立新嘅學習環境,小朋友都有好大情緒問題。」
從他們接觸過的個案中,Lillian發現學童情緒出現變化是有跡可尋 — 年紀較小的通常會哭泣和發脾氣,及向父母表達「掛住香港」;青少年則較多出現不願上學的情況。她表示,不少家長也因為子女的情緒現象,擱起上班念頭全職照顧孩子,家長亦因為多了時間面對孩子,更易受其情緒波動,「香港人就算加入了很多移英港人的群組,也很難表達自己遇到的困難,孤單的感覺會令家長在處理子女情緒問題時更難於啟齒。」
Lillian續舉例說明,移英學童的情緒問題原因各異,言語不通是其中之一。不少家長認為英國的功課量應比香港少,事實上學童也在面對新的壓力,除了全英文的學習環境,還需要趕上即日完成的堂課:「聽過有家長說小朋友不開心,因為未熟習英語書寫的環境,見其他同學(的堂課)寫得好多自己寫得好少,質疑自己是不是不夠好,比在香港時退步。原來小朋友係會有這樣想法。」
除了語言上的障礙,文化差異亦是其中一種困擾港人學童的問題。Shirley表示,在很多個案裏,小朋友在香港是就讀國際學校,英文冇問題,課程也一樣,同樣遇上適應問題,「因為文化差異,可能讓小朋友跟當地同學談論的話題很不同,笑位也不一樣,有些小朋友會覺得這是無法跨越的障礙,會表達『好討厭呢墶地方』的情感。」求助家長向其表示,子女甚至不願參加社區活動,因不想跟這裏人事有任何交集,「有的小朋友會覺得,只要我返香港,我的快樂便會回來。」
她提到早前舉家移居台灣的傳媒人曾志豪的經歷 — 在台灣的新居,曾志豪的四歲兒子常著爸爸乘電梯時按七字,但他們的住所並非在七樓;曾志豪後來才恍然大悟,他們一家在香港港的舊居正是在七樓。「我個人估計,小朋友不懂表達『掛住香港』的情感,在他的小小世界裏頭,可能電梯門打開就可以回到香港,打開門就是我的朋友仔呢?小朋友的思念,家長或者會錯過,細心留意小朋友的動靜是很重要。」
很多家庭或因疫情關係,子女沒有機會跟親人和摯友好好道別便跟隨父母匆忙抵英,造成創傷。Lillian曾聽說有家長提及兒子上學時從不脫下口罩,連午膳時間也不願除罩進食,並稱讚他很有防疫意識,「但我們即刻意識到是很大件事。」她估計小朋友其實是選擇躲在口罩背後,不願和其新生活接觸。「有家長甚至透露兒子希望在學校隱形,因為當地小息很長,又沒有固定課室。」熟悉香港校政的Lillian坦言當地的制度與本港大不同,即使家長察覺子女在學校遇上問題,卻用上既有思維跟當地學校溝通,更感頭頭碰着黑。「我們只好解釋、教導他們怎樣跟學校溝通,解決子女的情緒問題,例如鼓勵小朋友參加課外活動,和參與情緒輔導小組。」
情緒輔導服務現缺口
有家長曾跟他們反映,當發現子女有情緒問題,第一個求助對象是當地的GP(General Practitioner,家庭醫生),但小朋友跟醫生傾談時,撇除言語障礙,說話方式卻令醫生誤判小朋友的心理狀況,「香港人的特性是,講問題時往往是輕描淡寫,但這裏的小朋友都是直接表達,當地醫生可能不易察覺香港小朋友的問題。」
Shirley提到,當醫生問及小朋友 “how’s school”,香港小朋友答法往往是「學校幾好,冇乜功課」這些比較籠統的答案,「其實GP咁問,係想問你學校有乜問題;華人答問題一般將真實感受打四折,CAMHS(兒童及青少年精神服務)問診時難判斷,誤以為是適應問題,而不是情緒問題。」即使院方提供廣東話翻譯,但效果亦未如理想:「Butterfly in stomach,譯成『你肚入面係咪有蝴蝶飛下飛下』,其實正確意思係問你個心係咪囉囉攣。」
Lillian擔心以上的服務缺口,讓移英家長和小朋友更難融入這裏的輔導體系:「孤單,無朋友,搵service時碰壁,每一步都有很多未知之數,文化障礙令他們無法接受適當服務,情況會更加危險,但呢段時間小朋友唔等得。」
道別過後 讓子女融入新環境
作為「心泉」的其中一位創始人,Shirley不諱言自己一家是「走得幾急」的一群,由決定至成行只有短短三個星期,但曾在英國讀書、生活過兩年的她,坦言自己的擔憂和不適應較少,「赴英本身是因為工作的relocate,亦對這裏的人情風貌有一定認知,至少會知道三點鐘就天黑係一種乜嘢嘅感受。」她的女兒早已知悉自己赴英留學的計劃,但一家還是在告別故鄉前做了一些儀式,「我叫女兒食晒香港想食嘅嘢,嚟個『香港美食巡禮』,黃昏時分她爸爸亦載她和朋友上大帽山睇日落,在上機前亦特地載她跟朋友道別。」
Shirley正是有感這些家庭的無助,希望推動一個香港人幫香港人的互助渠道,為他們帶來曙光;於是,「英國心泉」便出現了。「心泉」在去年中成立,今年初正式提供服務,並於三月註冊為英國社會企業,受當地社會企業專員之監管。組織的義工大多都是在香港有社工背景的專業人士,「其實我們比較像一個互助組織,因為我們本身都是家長,我們也在分享同一段經歷,我們也是過來人。」
她深信,好好道別是每個移民家庭需實踐的重要一步,否則孩子往往帶住傷口、帶着包袱和疑問來適應全新環境。「其實我女兒臨走時也是很tearful,雖然也算做到道別,但其實也是未夠,來到新環境也是會有情緒,也需要一段時間去適應。」
去年八月,Lillian與丈夫和兩名兒子赴英展開新生活,由決定離開至執拾細軟上機一刻,歷時八個月,這段期間亦是兒子生命中其中一段重要日子。「賣樓之後,我哋曾經係父母同細佬屋企住咗四個月,兩個仔享盡老人家為他們準備的美食。」她希望讓兒子在臨走前能有一段較長的時間跟朋友約會、共渡開心時光,「他們亦有機會和同學去camp,走之前一家特地登上了獅子山頂,做了一些象徵意義的事,希望有個好的道別。」
好好道別過後,也需要融入眼前的新環境;當一家四口抵達英國後,Lillian說有些事情是她「刻意」去做:「我知道兒子很喜歡逛博物館,所以帶佢遊盡當地的博物館,目的是讓他認識新地方也有美好的一面,原來也可以在新地方重捨興趣。」
港人服務港人 依靠公眾支持
心泉」現時主要提供情緒支援、資訊提供等服務。本身在英國有正職的Shirley,主要負責「心泉」的對外宣傳工作、管理網站及社交平台,並積極跟當地機構、部門溝通。「當時和Kan牧師(另一位創始人)有這樣的想法,但沒有足夠義工幫忙,還停留在資料準備的階段,例如翻譯本地精神健康資訊,讓港人了解更多當地程序;製作一些資訊包(information pack)讓當地教師認識香港的小朋友是怎樣的群體。也有來自CAMHS義工、在香港的SEN老師,修正和給予意見,成為我們的智囊。」
他們的目標是籌集足夠資源,展開廣東話輔導服務,長遠願景是加入當地服務體系。去年《眾聲集》曾訪問Kan和Shirley創立「心泉」的經歷,Shirley說節目播出後獲得很大迴響,很多人「舉手」(做義工),參與組織不同崗位,是組織的轉捩點,「短時間有幾十個義工加入,才可以實際展開我們的服務。」亦是因為《眾聲集》的訪問,讓Lillian加入「心泉」成為義工和信托人之一,負責應對求助個案,「我哋一月開始做資料研究,現時我負責和求助人士傾電話,再以電郵跟進問題。」
在英國營運這類港人互助組織,主要依靠公眾捐款和義工服務,「英國政府雖然有資助機構提供服務,但條件幾harsh,例如需要成立一段時間,像我們新成立的港人組織,我們是完全不能申請任何funding。」Shirley坦言組織的資源不多,在香港新移民社群中開展活動亦遇上困難,「自己仔女有需要的家庭當然會很高興有組織幫佢哋手,但有些則會疑心重,覺得這些機構是想唱衰我哋香港移民,想搲生意,甚至質疑我們是否有政治立塲。」
望引公眾關注移英子女情緒健康
不少家長寄望子女移英後,能放下香港的學業壓力,重拾愉快童年,在港的親朋戚友亦憧憬小朋友能健康快樂地成長;現實中,與日俱增的兒童情緒健康問題絕非冰山一角。Shirley把公眾對「心泉」的「指責」看得淡然,反而看出公眾不願討論這些問題,「情緒問題在香港已經是一種禁忌,嚟到英國,因為嗰種報喜不報憂的心態,成為『禁忌X2』,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核心。我們希望引起公眾關注,不是你過來英國就一天都光晒,還有很多問題會發生,因為我們相信公眾教育是處理問題的第一步。」
Shirley希望,他們能以實質行動改變別人對情緒問題的想法,以行動解釋他們的服務,「我哋由零開始走到今天,有幾多做幾多。」她又提起創辦「心泉」以來讓她感動的一些事 — 義工們願意花時間消化問題,不是單純轉介問題,「是一種很香港人的模式,真的希望直接幫到家長。」
與異鄉港人同行的路,任重道遠,Shirley回想當初創立「心泉」這決定,依然肯定的回應是「100%正確」:「外界睇嚟覺得我哋幫人,其實係人哋幫我,在這過程中認識的人、經歷過的事都是在豐富我們自己。」另一得着,應是她更加了解自己的女兒,從其他小朋友的個案,明白多了她的行為,「心泉令我覺得,天父將我由香港帶來英國,是有一個使命感,通過我,去幫助同樣處境的人,在這過程中,也完善了我。」